喜欢在小本本上记笔记的日本队主教练森保一（左）。（农健/插画）
当2022年世界杯日本与德国的比赛结束上半场后，看到各种评论，我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受：似乎很多中国球迷并不能接受日本队被德国队完全压制。
老球迷中对日本队印象不错的人不少，甚至产生了一句这样的总结：日本永远是黑马的热门。这包含了两层意思，一层是日本实力不俗，有能力爆冷，另一层则表达了日本始终突破不了二流，时灵时不灵。
这些印象主要源于2000-2010年那个10年，以中田英寿、小野伸二、中村俊辅、稻本润一等为代表的技术型中场掀起了华丽足球风暴。不过，大部分人到今天其实还是靠印象看球，甚至不能流畅地说出三笘（shan）熏的名字。
在我看来，日本踢不过德国很正常。足球已经是一项强弱差距相对科学的运动，德国队中有拜仁攻击型中场穆夏拉和效力于皇马的吕迪格，任一人的身价就接近日本全队。当然，穆夏拉和吕迪格的场上表现也足以证明自己比日本球员明显技高一筹。
但日本最终以2∶1赢了这场比赛，随之又带火了很多老生常谈的话题：技术、青训、归化、脱亚入欧……其实在2022年谈日本足球，最值得关注的是其展现出的防守艺术。防守艺术不仅是一种话术，而是基于这样的事实：过去十多年，日本足球早已发生了重大的转折。这种转折并不玄学，没有太多民族性可言，纯粹是一种技术观念的转变。
2022年的日本队早已是一支高度重视防守、对抗和硬度的球队。至于华丽的传接球技术，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或者说，仅仅成了日本足球“心、体、技”的其中一环。
这种转变依然反映了一个古老的命题：先有基础，然后选择正确的方向，就可以获得成功。
因此，当一些人好奇，为什么德国不用长传冲吊的高球砸死日本时，我真想高喊：时代变了，现在不是2002年日韩世界杯了！
当地时间2022年11月23日，2022卡塔尔世界杯E组首轮，日本队2-1逆转战胜德国队。（视觉中国/图）
转折源自两次溃败
日本足球的这次转折始于2006年，职业化改革13年后。
2006年和2014年，后改革时代的日本足球发生了两次大溃败。两者有很多相似之处：都由世界名帅执教（分别是巴西名宿济科和意大利人扎切罗尼），都先华丽地夺得亚洲杯冠军，都坐拥一群在欧洲表现出色的技术型球员，都被认为在世界杯分组中抽了上签，都在热身赛表现惊艳，都在1球领先后被对手用身体优势打崩，都打飞了一个空门……
说白了，就是技不如人+身体不如人+对抗不如人+体能不如人……
从此以后，球迷有了一个直观感受，只要靠身体优势就可以碾压日本。
日本人虽然一向固执，但也不是傻子，知道了自己的弱点以后，他们会去改善。毕竟，日本文化并不反对人变得强壮一些。
最重要的是，职业体育的本质是选拔。日本虽然人均身高不高，但只要注意选拔，还是可以挑出一些身强体壮的球员。过去，这些球员可能会被认为笨拙，但现在，他们的春天随着历史转折到来了。
转折从2010年开始，本土教练冈田武史首次在大赛启用了双高中卫组合，187cm的中泽佑二和186cm的田中斗莉王（巴西日裔），再加上“451”的超级防守阵容，和前场同样对抗能力不俗的本田圭佑，日本第二次进入世界杯16强。那次大赛，日本队对阵身材高大的丹麦队，除了本田圭佑惊艳的表现外，田中和中泽一次次把丹麦的头球化解出禁区更值得注意。
但那时的日本足球，仅仅是提升了两个中卫的高度，整体的对抗能力还是亚洲级的。再加上后来扎切罗尼高估了本田+香川真司的组合，又有了2014年巴西世界杯的惨败。
那次惨败却更坚定了日本走大型化、旅欧化、高对抗化的决心。以本届世界杯首发的右后卫酒井宏树为例，他就是2010年后涌现出来的球员，刚出道，日本电视台就去拍纪录片，他有一个中国人看起来很好笑的外号，“大型SB”（意为高大的边后卫）。酒井宏树身高184cm，肩宽体壮，作为边后卫实属高配，日本国内的漫画作者常把他画成一个大猩猩的形象（无贬义，显示强壮）。后来，他成为法甲豪门马赛的主力。
酒井宏树并非孤例，从这次世界杯来看，189cm的吉田麻也、187cm的板仓晃、188cm的富安健洋、184cm的酒井宏树，日本完全可以排出一个高大型后防线，这些人要么都在欧洲五大联赛浸淫多年，要么正当红。中国球迷耳熟能详的一线攻击手对他们来说并不陌生。
这种强防守强对抗还不止于后卫。本届世界杯亚洲区预选赛，中日两国被分在一组，经常有人问，这次的日本是不是主力阵容？
我每次都用游戏术语开玩笑：有没有远藤航？有远藤航就是完全体，没有只能算第一或第二形态。
29岁的后腰远藤航是德甲斯图加特的队长，连续两年的德甲对抗王，他的弹跳能力、身体对抗都属于欧洲联赛上乘水平。再加上其他效力于欧洲赛场的中场球员，用头球砸死日本队？纵使比埃尔霍夫或克洛泽重返青春，也没那么简单。
了解了这些，回过头来细看德日之战，双方球员每次一对一对抗，除了穆夏拉和吕迪格有一定优势外，基本都是势均力敌，这并非一场依靠“摆大巴”和走运蒙出来的胜利。
当地时间2022年11月23日，2022卡塔尔世界杯E组首轮，日本队和德国队比赛中。（视觉中国/图）
森保一的逆袭
击败德国以后，日本社交网络上有一个热门tag（标签/话题）：向森保一道歉。
2018年之后，森保一接替西野郎成为日本国家队教练。此人很快在中文圈赢得一个外号，“保一”，意思是要么输一球，要么赢一球。其实这是一个典型的文化差异笑话。森保一姓森保，名一，意思就是第一，哪里是“保一个”。
但森保一确实对防守有执念。他年轻时代经历过“多哈悲剧”。那是1993年，日本只差2分钟就可以进军美国世界杯，结果在第91分钟，被伊拉克2比2扳平。球从森保一头顶飞过去，大概让他终身难忘。
从此，中场出身的森保一就和防守杠上了。他此前执教的广岛三箭，是J联赛不多的以防守反击见长的球队。森保一的要求和喜好都很明确，防守反击、跑不死、高对抗，也就是力量、体能、速度，四舍五入，森保一是低配版的名帅穆里尼奥。
在森保一执教下，日本队很少打出那种酣畅淋漓的胜利，但能把各种比赛搅和死。2022年世界杯亚洲区预选赛中日两场对决，没有过去传统的火星撞地球，日本踢得一点不华丽，中国队则基本没有射门。
双方球迷看了都骂人。说好的大刀队VS新选组呢？咋就是不断被抢。虽然中国队输了，但不少球迷觉得森保一还不如李铁。
很简单，日本防守半场就把球断了。这还真不怪中国队，仔细看视频网站上一些战术分析剪辑就知道，日本队从中国队禁区外就开始就地防守，细密如网。但另一方面，过于偏重防守，也导致进攻乏力。
那些认为日本足球应该华丽的人，无法原谅这种被戏称为“猥琐流”的防守反击。
为此，森保一一直被痛骂。当然，日本人没有几个不固执，森保一也不例外，他绝不改变自己的战术和用人偏好。他越固执，球迷越骂。到最后，他与索斯盖特一时瑜亮的衣品，他标志性的笑眯眯，他的小本本（森保一永远在记笔记，至于写什么没人知道）都在被骂。
森保一的足球哲学确实没有华丽二字，他是实用主义者，并因此收割日本足球技术大改革的成果。道理很简单，实力就是不够，和世界一流的差距就摆在那里，花活玩不起。
这种实用彻底改变了日本队20年来的建队思路——即围绕特定技术出众球星为核心建队，这个从中田英寿-中村俊辅-本田圭佑-香川真司延续下来的思路结束了。
是日本队没有这个级别的球星吗？不完全是。
以镰田大地为例，他在法兰克福效力三个赛季，都有出色表现。他的代表作是在2019年梅开二度击败阿森纳导致对方主教练埃梅里的下课，因为当时阿森纳球迷很讨厌埃梅里，镰田大地一时间赢得“阿森纳解放者”的称号。2022年，镰田大地为法兰克福赢得了欧联杯。本赛季攻入12球助攻3个，带队杀入欧冠16强，已属德甲顶级进攻球员。
但在国家队，因为球风飘逸被戏称为“散步仙人”的他，也不过是一块砖而已。他不是绝对主力，地位甚至不如远藤航。
这反映了森保一的足球哲学，不再围绕任何球星建队，无论他是曾效力于利物浦的南野拓实，被球迷称为三球王的三笘熏，还是西甲的天才00后久保建英。日本队没有核心，每个人都是功能性的，每个人也都可以被取代。
只有奔跑、对抗、防守、反击不能被取代。
日本经典漫画《足球小将》中有一场逆袭击败德国队的比赛。此次战胜德国队后，作者高桥阳一接受日本的电视台采访时表示，自己40年前去德国取材时，认为日本队不可能打进世界杯，战胜德国队更是做梦都不敢想。 （资料图）
足球没有对错之分，也不该唯结果论。但从对抗世界强队的效果来看，森保一的这套战术比坚持华丽传控但被打崩的前任们，似乎还是要正确一些。
足球大赛忌讳半场开香槟——赛后打脸。如果之后日本接连输给哥斯达黎加和西班牙，被小组淘汰，也完全正常。但这场胜利确实不是靠运气蒙出来的。日本体育讲究心、体、技三个概念。技的缺失，在1998年前后就逐渐解决，心和体的问题，从2006年以后，不断通过旅欧、青训及联赛进行改良，终有在2022年11月23日技术性击倒德国——这依靠每个位置的每个球员在和世界顶级球员的个人对抗中不落下风。
这样的比赛意义，超越了小组赛出线本身。
最后，回到那个古老的命题，先有基础，再有方向。方向很清楚，高对抗、欧洲化。基础是什么？联赛？青训？都对，但也不完全对。
在我看来，日本足球最重要的基础是体育在社会中的角色。可以是毕生追求的梦想，可以是享受人生乐趣的爱好，可以是赚钱谋生的职业。三种路径同时开放，没有哪一种意味着生死存亡或人间沉浮。这才是它的最大价值。
再回顾一下日本队队长吉田麻也在世界杯预选赛时的一番演讲：我上小学的时候，日本男足第一次晋级世界杯，4年后的日韩世界杯我也看了，这让我有了想要成为日本国脚，去踢世界杯的梦想。我们也要给现在的孩子这样的梦想，这是我们的责任，让我们把前辈们带给我们的东西好好传递下去吧。
爱好、谋生与梦想同样重要，没有爱好与谋生，梦想也注定是空中楼阁。幸好日本足球已经解决了这个问题。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张子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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