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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水悲风:追寻燕国往事

admin 来源:未知
导读又起风了。想象中的那群人渐渐隐没在烟水迷蒙的对岸,想象中的酒菜却还散发出袅袅热气,仿佛在追赶刚刚消失的筑声与歌声……两千多年倏忽而...

又起风了。想象中的那群人渐渐隐没在烟水迷蒙的对岸,想象中的酒菜却还散发出袅袅热气,仿佛在追赶刚刚消失的筑声与歌声……两千多年倏忽而过,这条从华北平原横淌而过的河流,让我重又走近那些远去的人和那些远去的事。

河名易水,它因那那次著名的永别而名垂史册。——那一年,他们在河边轻唱:

风萧萧兮易水寒,

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易县易水寒 (视觉中国/图)

燕都

华北大平原延伸到河北易县境内,已经到了它的西部边缘。县城里,凭高西眺,一线黑沉沉的山脉横亘在平原尽头,那就是将华北平原与山西高原分隔的太行山。易县得名的易水,发源于太行山东麓——其实,易水并非一条,而是分为北易水、中易水和南易水三条。

种种迹象表明,那次著名的永别,应该就在中易水之滨。那个名叫荆轲的男子,当他在高渐离的筑声中慷慨歌罢,众人目眦欲裂、怒发冲冠时,他已跳上马车,前往两千里外的秦都咸阳。为了报答太子丹的知遇之恩,他要去执行一项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依照当时交通条件,可供他选择的道路有两条,一条是南下,沿着大平原行至今天的河南开封,再折而向西;另一条是溯易水,穿过太行山八条隐秘孔道中的蒲阴陉和飞狐陉进入今天的山西,而后西南行,从蒲津渡过黄河,进入关中。无端地,我觉得荆轲多半会选择后者。虽然后者行路更为艰苦,但里程要短一些。尤为重要的是,也许,只有从平坦的平原,缓缓登上巍峨的大山——其时,同样有风,拂起荆轲的白袍——他矗立山口,再回头最后望一眼夕光下悲风四起的家园,更符合荆轲的人设。

当荆轲登场时,燕国的生命已进入倒计时。而卫国人荆轲,无疑是燕国历史大戏的华彩段落。八百年燕国史,就以荆轲刺秦的倔强和绝望,画上了一个苍凉悲壮的句号。

燕国的历史,得从易水以北三百里说起。

那同样是一条河,一条比易水还要浅还要瘦的河:琉璃河。琉璃河属于海河流域一条微不足道的支流,当它流到北京房山区时,一座被琉璃河环抱的小镇便以琉璃河为名。小镇东边,自20世纪40年代以来,陆续发掘了一批商周文物和遗址。而今,以遗址为依托,建成了西周燕都遗址博物馆。博物馆的一面墙上有八个大字:鼎天鬲地,受命北疆。这八个字,说明了当年建立燕国,乃是为了保证周朝北疆安全。

燕国饕餮纹瓦当,西周燕都博物馆收藏。 (IC Photo/图)

周代商后,大封诸侯。燕国始受封者为周文王的庶长子,也就是周武王同父异母的哥哥姬奭。由于姬奭要留在王城协助天子,他并没到封地执政,而是派儿子姬克前往。他本人因采邑在召,故史称召公。这就是说,燕国名义上的第一任国君是召公,事实上的第一任国君则是召公的儿子姬克。

燕国疆域,大致相当于今天的河北北部一部分加北京地区。所有诸侯中,燕国地处最北,与它接壤的是称为戎的民族部落。

燕国最初的都城——为叙述方便,姑且称为燕初都——就在博物馆附近。当然,两千多年前一个封国的都城,也就是一个大一些的集镇而已。燕国初立时,与它毗邻的是另一个更小的小国:蓟。不久,燕国兼并蓟国,将首都迁往蓟。蓟的地望,在今天的北京城区广安门一带。

在北京广安门外,有一座辽代佛教寺院——天宁寺,天宁寺塔已是北京市区最古老的地面建筑物。 (视觉中国/图)

燕国存续八百余年间,前七百多年可以说没多少存在感。或者说,仅有的一次存在感,是这个北陲小国遇到了大麻烦——山戎入侵,几近亡国。幸好,中原地区正值春秋五霸之首齐桓公时代,在尊王攘夷旗帜下,齐桓公联络诸侯,组成联军,亲自率兵深入山戎腹地,与山戎打了好几仗,直到山戎远循。

从那以后,燕国又如同平凡的路人甲路人乙,默默无闻地在北国生息繁衍。等到诸侯再次把关注的目光投向它时,已是三百年之后了。这时,燕国发生了一桩令诸侯惊愕的大事。

总体说来,春秋与战国的区别,重要的一点在于,春秋虽也战争频繁,但一般只把对手打到服输认错为止,而战国却以侵占对方领土甚至吞并对方为目的。血腥的战国时代,烽烟四起,干戈不息,古老的国家接二连三地灭亡,偏居一隅的燕国也感受到了极大的生存压力。

前321年,燕国第一位称王的国君燕易王去世,其子姬哙即位,史称燕王哙。面对列强环伺而燕国弱小,燕王哙忧心如焚,他想励精图治,使落后的燕国立于不败之地。他真诚地认为,只要能使燕国强大,哪怕不由自己和自己的家族执政也在所不惜——种种迹象表明,燕王哙是一个朴实坦荡的人,惟其如此,他的梦想才会被别有用心的奸臣利用。

奸臣即子之,时任燕国相国,深受燕王哙器重。子之确有几分才干,以致燕王哙错误地认为,燕国要振兴,必须依靠他。子之充分掌握了燕王哙急于求治的心理,他的两个心腹苏代和鹿毛寿经常向燕王哙进言,一面称许子之的治国能力,一面劝燕王哙效法尧舜,将天下禅让给子之。这样,子之既能将燕国治理好,实现燕国崛起,同时,燕王哙也将成为尧舜一样的圣人。

对这些忽悠,燕王哙深以为然,“因举国属子之,子之大重”——燕王哙把国家大事都交给子之,由是,子之的权力炙手可热——当然,也更想坐上王位。

不久,在子之及同党持续蛊惑下,燕王哙“收印自三百石吏而效之子之”,也就是把全国三百石以上中高级官员的印信全交给子之,由子之掌控。于是,“子之南面而行王事”。燕国王位由燕王哙转手子之,子之成了燕王,燕王哙反成了臣子,他以年老为由,不再过问政事。

儒家一直美化三代,认为尧、舜、禹的禅让乃是天下大同的象征。以后,还发生过汉献帝禅位曹丕,晋恭帝禅位刘裕,隋恭帝禅位李渊,唐哀帝禅位朱温,周恭帝禅位赵匡胤等多次禅让事件。不过,这些外姓之间的禅让都是受禅者以武力作后盾,君主不得不禅让。与之相比,真正发自内心的主动禅让,几千年历史上,燕王哙即便不是空前,也是绝后。

然而,燕王哙圣人般的禅让,带给燕国的,却是一场浩劫。

子之在位三年,燕国没有像燕王哙希望的那样振兴,反而更糟,“燕国大乱,百姓恫怨”。燕王哙的儿子太子平,原本应该他继承王位,但父亲的禅让,却让他成了臣子,他当然想夺回本属于他的王位。于是,在将军市被支持下,太子平及其拥护者密谋推翻子之。

与燕国毗邻的齐国看到了染指燕国的绝佳时机。齐宣王派使者与太子平联络,表示愿意帮助太子平。

有了齐国承诺,太子平自感大事将成,遂与市被攻打王宫。但是,齐国并没有按承诺及时出兵。太子平及市被战败身死,燕国一片混乱。

趁此良机,齐宣王发兵攻燕。燕军人心涣散,纷纷逃跑,燕王哙和子之均被齐军杀死。

齐军侵燕,燕国损失惨重,大量重器被运走,宗庙被焚毁,死于非命的燕人达数万之多。齐军对燕人屠杀的直接证据,事发两千多年后重见天日:1966年,在河北易县燕下都发现了战国人头骨丛葬墓十四座,考古工作者对其中的5号墓作了抢救发掘。黄土下,大量白花花的人头骨被随意掩埋在一起,没有任何陪葬品。发掘报告说,“这批人骨几乎全是男性成丁个体”;“头骨中最多的属于18—35岁的青壮年,约占观察数的80%”;并且,考古工作者还发现,其中一些头骨要么被砍去一部分,要么还残留着箭头。

赵国与燕国毗邻,在赵武灵王帮助下,燕王哙的另一个儿子公子职被护送回国继承王位,这就是燕昭王。

燕昭王接手的是一个烂摊子,蓟被齐军洗劫破坏,无法再做都城。于是,他在更南方的易水河畔兴建了一座新城,这就是燕下都;相应的,蓟就是燕上都。

燕初都遗址地处北京郊区,一条铁路紧贴着遗址,偶有火车驶过,发出惊天动地的声响,稍远处,是人烟稠密的琉璃河镇。至于燕上都遗址,则处于车水马龙的繁华大都市,车来车往,昼夜喧嚣。与燕初都和燕上都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燕下都——在已经发掘的春秋战国诸侯都城里,燕下都是占地面积最大的一座,极盛时,估计约有三十万人口——而整个燕国的人口,大概率不超过三百万。

北京房山区琉璃河镇的琉璃河古桥,古桥建于明朝嘉靖年间。 (IC Photo/图)

而今,我看到的燕下都,是一片片翠绿的玉米地。玉米地里,偶有一座座突兀而起的土堆。特立独行的土堆隐约表明:这不是普通的庄稼地。这是两千年前,中国最重要的大都市之一。

玉米地尽头,黑杨挺拔,掩映着一条小河,小河流向易水。那一年,白衣飘飘,衣冠似雪,太子丹和一群燕人簇拥着荆轲,坐上马车,缓缓驶出燕下都,来到了城外不远的易水河畔。那里,有一座亭子;亭里,酒菜已经摆好。他们,即将最后一次共同举杯……

易县燕下都古城遗址 (IC Photo/图)

死间

燕下都兴建之际的燕国,无疑是七雄中实力最弱的一个。如何整治这个烂摊子,如何使暮气沉沉的燕国变魔法似的振兴,这是燕昭王即位之初面临的迫切问题。

燕昭王意识到了人才的重要性,只有吸纳最优秀的人才为燕国服务,燕国才可能在短时间内富国强兵。燕昭王求贤若渴的消息迅速传遍天下,不少身怀利器的士人纷纷前往燕国。

寻访燕下都遗址前,我先去了河南洛阳。洛阳郊外公路一侧的田野里,有一座气度不凡的坟墓。墓侧,是河南省重点文物保护碑:苏秦墓。墓首广场上,立着几块高大的石碑,其中一块碑文为《战国合纵家苏秦墓碑记》。

投奔燕国的士人中,最知名、影响也最大的就是周天子直属的洛邑人苏秦。苏秦的事迹,主要记载于《史记》和《战国策》,但两书自相矛盾的地方非常多。这是因为,无论司马迁还是刘向,都苦于缺少真实可靠的一手材料。直到1973年底,长沙马王堆三号汉墓出土了一批帛书,苏秦的真实面目才渐渐清晰。这批帛书被专家整理为《战国纵横家书》。二十七章中,有十六章是司马迁和刘向未曾见过的久已失传的佚书。佚书的内容,正好与苏秦有关——于是,两千多年后,通过这些文字,我们终于得以还原一个以生命作代价的潜伏者:间谍苏秦。

投奔燕昭王前,苏秦周游列国,寻找机会,但他磨破嘴皮,花光盘缠,却没有任何一个君主重视他。他回到家里,家人也对他爱理不理。因此,当燕昭王尊重他、礼遇他,把他视作国士时,苏秦决意士为知己者死。

苏秦认为,七国中,燕最弱。秦、齐是强国,赵是次强国。燕国无法与它们任何一国抗衡。要想打败齐国复仇,必须削弱齐国,而削弱齐国的最好途径,就是怂勇、支持齐国去吞并宋国,这样齐国势必成为众矢之的。为了让齐国执行错误路线并达到削弱它的目的,苏秦愿意前往齐国作内应。他与燕昭王约定:“内寇不与,外敌不可距。王自治其外,臣自报其内,此乃亡之之势也。”——内乱不生,外边不能轻易行动。大王在外策划对付齐国,我打入齐国制造混乱。这样,灭亡齐国的形势就造成了。

苏秦以燕国使者的身份来到齐国,及后,他以卓越的才华和口才,赢得了齐湣王的信任,被任命为相国——其地位,甚至超过了在燕国。随着苏秦受到齐湣王重用,燕昭王的身边人开始怀疑,苏秦或许不会信守曾经的承诺,燕昭王一度也动摇了。为此,苏秦写信告诉燕昭王,发誓他将“信如尾生、廉如伯夷、孝如曾参”——这些当时属于绝密的通信,正是通过汉初帛书的传抄,在两千多年后重见天日。

在齐国十余年间,尽管国际局势不断变化,苏秦始终如一地执行他与燕昭王的约定,即在为齐国制定对外政策时,总是想方设法削弱齐国。其间,他既曾劝阻了秦王约齐王共同称帝,还成功地离间了秦、齐关系,组成五国联军伐秦,并使赵、楚等国均与齐国关系紧张。尤其重要的是,他促使齐王三次入侵并最后吞并了宋国。

为了麻痹齐国君臣,对齐国恨之入骨的燕昭王唯齐王马首是瞻。齐国伐宋时,燕国派兵相助。甚至,齐湣王因小事处死了燕军将领,燕昭王虽悲愤下泪,却又派使者向齐湣王承认错误……

前286年,齐灭宋。位于中原膏腴之地的宋国,系周初分封殷商遗民而建,级别很高:公爵。这个高贵而富庶的国家被齐国吞并,引发了其他诸侯强烈不满。此时,燕国在燕昭王呕心沥血治理下,已然兵强马壮。此消彼长,齐国早已外强中干。于是,一年多后,燕昭王倾全国之兵,由大将乐毅率领,潮水般地越过齐燕边境,杀入齐国。

当燕军进攻齐国,苏秦名为齐国相国,实为燕国间谍的身份暴露了,他被狂怒的齐湣王处以车裂的酷刑。

齐王的狂怒却无法抵挡志在复仇的燕军,燕军攻破齐都临淄,齐湣王逃跑,后来被楚军将领淖齿所杀——他的死非常悲惨:“射王股,擢王筋,悬之于庙梁,宿昔而死。”

燕军连下齐国七十余城,仅余下即墨和莒还在困兽犹斗。

然而,即墨之围期间,燕昭王去世了。时局,也一下子发生了峰回路转的巨变:即位的燕惠王做太子时就与乐毅有隙,在齐国挑拨下,他将乐毅撤职,乐毅只好投奔赵国——春秋战国时代,这种用脚投票的行为屡见不鲜。

原本处于绝对弱势的齐国,在名将田单的运筹帷幄下咸鱼翻生——燕军被赶出国境,齐国失去的城池一一收复。

燕国昙花一现的强盛也就到此为止,它像一颗划过天空的流星,当人们还在仰望它并惊讶于它的灿烂时,它已熄灭并坠落。

后来

有意思的是,享国八百余年的燕国,它最精彩的两大历史事件,即苏秦间齐和荆轲刺秦,其主角都是外国人;而不论是作为间谍还是作为刺客,以这种非同寻常的手段试图打败一个国家或是拯救一个国家,都充满了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和步步惊心的传奇色彩。

从辈分上说,太子丹是燕昭王六世孙,两人之间相距五十多年。从燕昭王去世到太子丹的父亲燕王喜在位的半个世纪里,燕国国运每况愈下,四代燕王昏招叠出,九次对外战争,仅小胜一次。其中,燕王喜在位时,赵国在长平之战中惨败,作为赵国邻居,燕国不仅没有唇亡齿寒,反而趁火打劫,却被惨败之余的赵国暴击,以致燕都被困,不得不纳重金求和。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奋六世之余烈而进行统一战争的秦国乃是诸侯火拼的最终受益者。秦灭韩后,再灭赵,秦国势力进抵南易水。此前,燕国已沿着南易水修筑了长城。然而,太子丹知道,简陋的长城,根本无法抵挡秦国的虎狼之师。

他希望有一个办法,能够快速且一劳永逸地解除秦国威胁,拯救风雨飘摇的燕国。于是,便有了众所周知的荆轲刺秦;便有了两千多年前,易水河边那场风萧萧兮的饯别宴……

荆轲拜别 (南方周末资料/图)

昔时人已没,今日水犹寒。夏秋之交的易水,有风,却不寒冷,大多数河段水流平缓,沙洲上生长着诸多水草,鸟儿轻飞,看上去更像湿地。距燕下都遗址数公里的河畔,平原上隆起一座土堆,土堆上矗着一座塔,建于辽代,名为荆轲塔。据说,土堆附近有荆轲衣冠冢。那个衣冠似雪的男儿,掷下手中的酒樽,头也不回地朝着夕阳沉落的方向远去。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从远处看,荆轲塔的形状像一柄短剑,直刺蓝得空洞的苍穹。它让我想起了荆轲藏在地图中的匕首。图穷匕现,如果那把淬过剧毒的匕首刺死了嬴政;又或者,燕昭王的寿命再延续十年;历史,一定不是我们后来看到的那样。只是,世界上有苹果有芒果有开心果,却没有如果。

易县荆轲塔 (IC Photo/图)

辽阔的燕下都遗址,大部分是庄稼地,小部分是林子,更小部分是村落。玉米长势良好,野花漫不经心。沟渠里,蹲伏着青蛙,向天空睁大了警惕的双眼。风来,杨树发出夸张的声响。高树多悲风,萧萧愁杀人。

夕阳西下时,如血的残阳斜射在一座座隆起的土堆上,它们,要么是从前的宫殿台基,要么是埋葬死者的封土。厚重潮湿的黄土下面,杨树扎根的大地深处,还残留着一个逝去时代,渐行渐远的血泪,呼喊和挣扎……

聂作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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