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时代人回忆契诃夫》这本太好看的书里,曾在克里米亚雅尔塔的契诃夫家做客的俄国作家库普林如此描述:“整幢别墅都漆成白色,很整洁,很轻盈,有一种非对称的美,用一种很难确定的建筑风格建成,有一座高塔似的阁楼,有几处意外的突出部位,下层有个带玻璃窗的阳台,上层有个敞开式露台,敞向四方的窗户有宽有窄,这座别墅有点近似现代派,但是其设计中无疑有着某人很有用心、别出心裁的创意,有着某人独特的趣味。”对照白色别墅老照片,库普林的描绘相当准确。
契诃夫请了个初出茅庐的设计师,自己也全程参与。书中好几位朋友回忆,当有人对契诃夫说,别墅建在陡坡上又傍着公路,路上常有扬起的灰尘飘进房间,花园坐落斜坡也很难保持水土,他不以为然:“在我之前,这里是荒地和不成体统的沟壑,遍地石头和野草。我来了,把这片野地变成了漂亮的文明之地……再过三四百年,这块土地就将变成一座鲜花盛开的花园……”
卖掉全部作品版权,倾注心血建造的白色别墅,是他生命最后岁月的重要见证。但不读《同时代人回忆契诃夫》大约不会明白,契诃夫其实并不喜欢,甚至有点“憎恨”雅尔塔。结核病加重,遵从医生命令迁居后,很长时间他都无法接受“被迫”在南方生活的事实,感到自己是流放在一个“温暖的西伯利亚”。他觉得雅尔塔只是个观光客喝葡萄酒、游泳的地方,他对友人说在雅尔塔闷得像鱼。“你喜欢我的别墅和小花园吗?真的喜欢吗?可这是我的监狱,最普通的监狱,就像彼得保罗要塞……”
这时期他给朋友的信常语调诙谐,却也流露无聊和忧郁。友人忆述,一般而言契诃夫并不喜欢南方的自然风光,认为它是道具式的,他怀念莫斯科的文化氛围。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写:“安东·巴甫洛维奇依然没有放弃离开雅尔塔移居莫斯科的想法。我们面对面详细地谈论剧院的生活,以此来度过漫长之夜。”契诃夫那么关心莫斯科的一切,甚至哪里盖了房子,什么形式谁在建造,他都兴致盎然。
那几年,只要身体许可契诃夫就动身上莫斯科,尤其在与演员克尼碧尔结婚后,更经常奔波在雅尔塔和莫斯科之间,哪怕在阴郁彻寒的冬季,哪怕住了几天又不得不颠簸地返回。1900年诞生于雅尔塔的剧本《三姐妹》里,三姐妹呢喃般的“到莫斯科去”“到莫斯科去”,正是作者自己的梦呓。
然而雅尔塔的花园,始终为契诃夫珍爱。
我那代人迷恋过的《人·岁月·生活》作者,生于乌克兰基辅的作家伊利亚·爱伦堡写过一本《重读契诃夫》,书里有这样的叙述:“他是一个狂热的园艺师,他播种花籽儿,移栽花苗,嫁接花木。他在尼斯旅游的时候,曾经担心自家花园里的两棵百合花是否被人踩坏。他在家书中恳求家人好好浇灌新栽的果木。在雅尔塔的别墅里,由他栽种的茶花开花的时候,他给在莫斯科的妻子发了电报报喜……”
契诃夫在别墅边山坡上种了百多种树木,有柏树、杨树、雪松、柳树、木兰、丁香、棕榈、桑树和山楂、桉树等。开花时的苹果树和樱桃树最让他欣喜,望着粉白苹果花,他眼中流露温存和幸福。而“一扇敞开的窗户,一枝盛开粉白色花朵的樱桃从花园伸进房间来”,是他对《樱桃园》的最初想象。他一生钟情玫瑰,妹妹玛丽雅·契诃娃说,他在雅尔塔栽种的玫瑰有一百多株。他还养了两头腊肠犬一只灰白仙鹤,每当修剪玫瑰枝条,依恋主人的仙鹤都伴随身边。
爱伦堡认为,园艺不单纯是契诃夫的一种嗜好,从树木花草的生长中,他强烈地感受到对于生命的肯定。也是上戏校友的北大艺术学院教授顾春芳去年出版了《契诃夫的玫瑰》,这本特别的传记,以“玫瑰”为线索,“园丁”为视角,重新勾画俄罗斯文学黄金时代最后一位大家契诃夫的一生。
热爱生命的人才会热爱花园。“中国最懂契诃夫的人”童道明曾说:我心软,所以容易走近契诃夫。心灵中有灿然花园的人,不会阴谋设局挑动恶斗,不会发动血腥战争制造人寰惨案。2022年春天,莫斯科郊外梅利霍沃庄园,黑海之滨雅尔塔别墅,百多年前契诃夫着迷侍弄过的两座园子又草木葱绿繁花似锦,可战乱与瘟疫何时罢休?
很喜欢这句话:战争是对文明最残暴的践踏,而文学,是在废墟上播种玫瑰。(余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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